年年圣诞，今又圣诞，而今年欧洲各国的圣诞气氛却是难免都有些诡异，多少是有点消受不了“战地黄花分外香”。得享和平的珍贵，更是让人感怀其得之不易和维之弥坚。有幸作为生长在和平中的中国人，特别是要感谢先辈们在72年前、恰恰就是在圣诞夜的浴血奋战，为一个刚刚站起来的大国挣脱了贫弱的枷锁、铸就了不可轻易被挑战的战略自信和充分的威慑力。

趁着圣诞假期的安宁，在闲适中重翻故纸，再读美国退役上将马修·李奇微（Gen. Matthew Ridgway）的回忆录《朝鲜战争（The Korean War）》，随兴记录心得如下：

72年之前的中国人民志愿军“第二次战役”

对于中国的战史爱好者而言，由于朝鲜战争，自然对Ridgway/李奇微这个名字不会陌生。单单围绕着他的中文译名，海峡两岸就有着泾渭分明的一字之争。因为在中国大陆的媒介中，他是以敌酋主将的面目出现，“李奇”二字之后故而取“微”，用意当然明显；而海峡对岸惊魂甫定中的残兵败将们则是满怀感激与期望，自然是盼什么就念叨什么，于是把他称作“李奇伟”。无论“微”与“伟”的冠名，单单以他在二战中的经历而言，李奇微无疑可称得上是一位名将：比如在诺曼底登陆期间，他是美军最精锐的突击部队第18空降軍（XVIII Airborne Corps）的军长，当时统辖第82空降師和第101空降師。值得一提的是，在经历战后的几十年来不断地缩编、整编和改编之后，第18空降軍至今是美军仅存的四个军级编制之一，而其下的第82空降師和第101空降師仍然是今日美军中的快速反应部队。

二战时的李奇微，时为少将

而李奇微之所以半道出现在朝鲜战场上，正是因为在72年前的圣诞节，中国人民志愿军在入朝后“第二次战役”中达成了空前的胜利，被美国军事史家们称为“美国陆军史上最大的失败”。在志愿军的包围和打击之下，美军及其仆从军队处于一片混乱之中，连四处救火的前敌最高指挥官、美第8集团军司令沃尔顿·沃克中将（Gen. Lt. Walton Walker）都因为所乘吉普被韩国军人驾驶的卡车撞翻而丧生——沃克中将曾是巴顿将军手下的得力干将，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却死于朝鲜半岛群山沟壑中的迎头“棒”击。当时作为美国陆军参谋次长的李奇微被紧急招往朝鲜战场，接任出缺的第8集团军司令职务。

在第二次战役中死于车祸的沃克中将

待到李奇微在美国一方底定了必然走向停战的大局后，他所得到的重用是去接艾森豪威尔的班，因为艾森豪威尔卸任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盟军最高司令（Supreme Allied Commander Europe）职务而去竞选美国总统。多年之后尘埃落定，连实事求是的中国军事史家们都普遍认可李奇微的统帅视野和指挥能力。所以，当李奇微从他的最高军职——美国陆军参谋长（Chief of Staff of the Army）——卸任后出版了回忆录，自然而然地引来广泛的关注。

李奇微回忆录，《朝鲜战争（The Korean War）》

机缘巧合，收罗到了英国BARRIE & ROCKLIFF出版社在1968年的欧洲第一版李奇微回忆录。读来的第一感觉是，身为“丘八”、行伍出身的李奇微，他的文笔真是好啊！不但把主要军事行动的前后背景、连贯脉络交代得清清楚楚，而且行文有条不紊，好些描述与评论堪称考究。抛开军史的细节不谈，作为中国人，最令我肃容感怀的是李奇微在第5章中对于志愿军的两处描述，很值得原文摘录：“The action of the Chinese in freeing the prisoners was in happy contrast to the treatment — often a bullet in the back of the head — prisoners had received from the North Koreans. At one point the Chinese actually set the severely wounded men on litters along the road, then drew back and held their fire while our medics in trucks came to retrieve the injured men.”以及“The Chinese, we were to learn, was a tough and vicious fighter who often attacked without regard of casualties. But he was a more civilized foe in some respects than we found the NKPA to be. In many instances he shared what little food he had with his prisoners and treated them with kindness …”

在朝鲜任美第8集团军司令时的李奇微

之所以大段的原文抄录，就是可以从当时死敌的笔下犹然可以感受到志愿军给予他们的震撼，志愿军不仅是战场上强悍的劲敌，更是“更为文明的（more civilized）”对手。而且李奇微在回忆录中专门具体描述志愿军对于重伤战俘的处置和与战俘分享本来就不多的食物的细节，简直是到了为“敌”张目的程度。可见志愿军“威武之师”兼“文明之师”的形象给敌方总司令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直到十几年后写作回忆录时都会这么具体直陈。这一描述与当时身为英军连长而被俘，之后一直晋阶到北欧盟军总司令的英军上将安东尼·法勒―霍克利爵士（General Sir Anthony Heritage Farrar―Hockley）的回忆完全一致。法勒―霍克利爵士更是在比较了他所亲身经历过的志愿军与德、意、美军以及他常年所要面对的苏军之后，毫无顾忌地认为中国军人才是地球上最有战斗力的轻装步兵。

尚为英军中将时的安东尼•法勒―霍克利爵士

读到了李奇微对于志愿军战斗力的心有不甘但修辞立其诚的充分认可之后，至于他如何百般嘲笑韩军的不经打、只会跑，甚而常常在溃逃中不管不顾地冲击到美军的预设防御体系时，就不会有什么大惊小怪了，反而读来不禁时常是会心一笑。说是统领着一支号称“联合国军”的“堂堂之陈（通阵）”，李奇微要操心的敌对性质因素可不止志愿军呢。让人读来觉得最有意思、也多少有些出人意料的是李奇微对于上司和前任道格拉斯·麦克阿瑟（Douglas MacArthur）的诸多冷嘲热讽。并没有一句脏话或恶言相向，但是却有各种变换手法的讥笑，或揭露其自相矛盾，或对比其虚荣傲慢，称赞时暗藏夹枪带棒，惋惜中不免恨不及时。单单一句“General MacArthur, who, almost alone among our military leaders …”就活脱脱地尽显出“麦帅”的人缘有多差。

麦克阿瑟和李奇微

言及麦克阿瑟，不由得联想到，在国人讲起朝鲜战争时，常常会引述出自美军高级将领的一句话：“在错误的地点、与错误的敌人进行的一场错误的战争。”在不需要营造任何相关宣传效果的今天，尽可以大大方方地匡正。这句话确实是出自美国当时的（也是第一任）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Chairman of the Joint Chiefs of Staff）奥马尔·布莱德利五星上将（General of the Army Omar Bradley），但却完全另有所指。他是在1951年5月15日的参议院听证会上批评麦克阿瑟想要把战争扩展到中国大陆时——并非针对朝鲜战争——而讲出这番话的，原话是：“Red China is not the powerful nation seeking to dominate the world. Frankly, in the opinion of the Joint Chiefs of Staff, this strategy would involve us in the wrong war, at the wrong place, at the wrong time, and with the wrong enemy.”布莱德利所要表达的正是，一场与中国的战争——而不是朝鲜战争——才会是“在错误的地点、与错误的敌人进行的一场错误的战争。”

美军最后一位五星上将布莱德利

有意思的，其貌不扬又一贯低调的布莱德利五星上将先是巴顿将军的副手，情商高、脾气好的他后来居上又成了巴顿将军的顶头上司，他一直是艾森豪威尔的肱骨大将。布莱德利在卸任军职后也出版了回忆录，其书本名《A Soldoer’s Story》，如果直译的话照理应该是《一名战士的故事》。可能是中译本的译者患其令名不彰，或是苦其不善自我营销，于是为其中文第一版生造出的书名赫然是《将军百战归》。诚然响亮兼气派，只是万一吟诵过并还记得《木兰诗》的话，就会自然联想到其中的“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这十个字里面，跨跃前后半句删掉了一半，这“死了”和“归来”的名额就对调了呀！

布莱德利回忆录原版

一晃72年间，先辈们的鲜血和付出让共和国在甫开国后真正的立国之战中打出了声威，连当年叫嚣将战火烧过鸭绿江的麦克阿瑟在被打痛之后也改口，认为谁想和中国陆军开战，首先要检查自己的神经是否有问题。一方面，如今的中国被不知天高地厚自诩“第三军事强国”、以为“阿三”就是“第三”之流讥嘲为“和平病”，因为几十年没打仗了。殊不知，能有此“病”是多少国、多少人的可望而不可及。能得此“病”，首先要有什么样的金刚不坏之躯和凛然不可犯之意志！这都是首推当年在朝鲜战场上的先辈们，是他们打出了让敌方首要如李奇微都深受震动的战绩。另一方面，有“和平病”的中国却被自命的“千年独霸”形同泼妇骂街般的指斥为“威胁”，而他们却是好几十年来几乎没有一天不打仗的。有鉴于此，在这重新回归了乱世的当今世界中，正道仍然是《司马法·仁本》中所言：“故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作者：马振洲；来源：不立德不立功微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