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些天我的一篇文章里，提到美国教授认为中国学生善于复述别人的观点，但中国学生却很少有批判精神。这个问题确实存在。这个问题不是现在的学生才存在，我们有不少学生的老师，本身也存在同样的问题。例如，我们现在的经济学领域，经济学的老师们对于他们学来的西方经济学几乎无不顶礼膜拜，完全照搬，很少听到这个专业的老师们对于西方经济学提出过什么严肃的批判。

我听过一位西方经济学的爱好者（不是这个专业的专业老师），在一次讲座中介绍西方的制度经济学。作为一名爱好者，这位老师确实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在讲的过程中，听众也觉得讲得不错。然而，在学术上，一般来说，你既讲到了这门学科的很多特点和优势，但也还要提到它所存在的缺陷与不足。只是，这位爱好者的讲座，似乎没有提到这个方面的情况。如果从纯学术的角度来说，这样的讲座是有缺陷和不足的。一门新的学科，怎么可能只有优势而没有缺陷呢？这本身就不科学嘛。

如果再向上追溯，中国儒家对于其他学派都提出过很多批评或者批判，但是儒家的弟子们，则很少对自己的师尊所讲到的观点提出过批评。孟子没有批评孔子，董仲舒也没有批评孔子。朱子也不会批评孔孟。张载对于孔孟朱都没有批判。他们都会提出自己的一些新观点，新概念，但绝对不会批评先师。不知道这是不是中国尊重师道的一种重要的表现。

这是不是可以表明，中国文化从来就没有对先师批评的传统。现在的学生可能也都继承了这样的传统。包括我们的博士，不止是对于他们的导师，就是在他们研究领域里的某个大家，同样也保持着只尊崇，而不知道批判的传统。这就有很大的问题了。

我以前也提到过，有位博士生，准备写一篇有关他所研究专业的一位国外大师的论文。在我和他的闲聊中，他说，不知道该怎么写。我问他这到底有什么问题。这位博士生回答说，他觉得这位大师的观点都是非常正确的。对于这种在他看来，都是非常正确的观点，他不知道他的论文要写什么。听到他这样的回答，我就明白他的问题到底出在哪儿了。

我对这位博士生说，一个人，在学术上无论取得怎样大的成就，他的学术研究中一定存在某种不足和缺陷，有的甚至还会存在各种错误。你做研究他的相关论文，你就要找出他在学术上存在的缺陷与不足，然后提出你的批评。你的论文一定要包括这个方面的内容。即使他的观点有很多正确的因素，甚至有着很多创新，但缺陷与不足一定都是存在的。

我还对这位博士生说，你要写论文，你的论文要有创新。你的创新从哪里来，首先而且只能从批判中开始。为什么，因为所谓大师或者大家，其获得的学术成果都是从一定的时空环境或者时代背景中研究而得到的。但是他从事研究的时空环境、时代背景以及研究条件都是相对的，都是要受到具体时代、环境与条件制约的。在这种情况下的研究，怎么可能没有缺陷，怎么可能没有不足？毕竟，时代在发展，时空在演变，环境也在改换，条件也在变化，所以在原来环境与条件下得到的成果，未必在新的环境、新的条件下依然还能不折不扣地成为永恒正确的东西。

创新源于批判，批判源于质疑。说老实话，提出质疑本身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问题在于，在提出质疑之后，你还要找出质疑的依据，进一步挖掘你所提出质疑背后的产生的根源。这都是要花一番功夫，甚至是大功夫的。在找出质疑的依据之后，再进一步对所质疑的部分提出批判。

批判是需要有理有据的。有理的方面是运用必要而有效的理论，这样的理论对于所要批判的对象要有较强的针对性。有据是要找出实际上存在的事实，以此来说明所要质疑的观点与这一类事实之间所存在的差距，以及不相符合。批判不是一味的否定。所要批判的对象，在一定程度上，曾经总也有一定的合理成分。但只是这种合理成分，并不总是持续有效的。而在合理成分的背后，还存在着更多的不合理的因素。正是因为不合理因素的存在，所以所做的批判才有较大的合理性。

人们在进行批判之后，或者在批判的同时，所要进行的创新，难度要比批判还要大得多。创新需要在现有的条件与环境下，还要改造和构建新的环境，新的条件，还要有新的思路，新的设备，新的技术，以及新的方法。这些因素都未必是一朝一夕就都能完全创造出来的。这需要一点一滴的积累，也需要在一定积累之后的飞跃和爆发。

在创新所需要的各项要素中，开拓创新的思路是最困难的。因为解决问题有可能有多种思路，但要找到最适合、最对路的思路就不那么容易。思路不对头，就会事倍功半。找对了思路就会事半功倍。适合创新的新思路是从零到一的关键步骤。在关键步骤之后就是更重要的新环境与新条件。这是创新最重要的物质基础。这是从一到一百的重要保障。

对大学生和更多的青年人来说，从质疑，到批判，再到创新，其中核心的能力是批判。在批判中发现原有理论和观点中的缺陷与不足，在批判中探索将来有可能创新的重要元素。在前不久我的一篇文章里，曾经讨论了辩证法有关方面的问题。在那篇文章里，我忘记提到辩证法最核心的本质就是批判。在这里需要对此加以补充。因为人类的发展离不开创新，而人类的创新又离不开批判。辩证法的本质既然就是批判，所以批判就不存在所谓没落的问题，即辩证法根本也不存在所谓没落的问题。创新需要之前的批判，创新是人类发展和进步的必要手段，所以创新就无法离开辩证法。人类社会不断进步，没有辩证法是不可想象的。所以，所谓辩证法已经没落的说法是完全没有根据的。再重申一下，批判不是否定一切，批判是承上启下，是否定中的肯定，是扬弃中的继承。

大多数创新并不完全是从无到有。完全的无中生有的创新在现实中并不多见。大多数创新也都是在前人走过的路上再进行新的开拓。这样的创新，思路需要改变，方法需要改变，路径也需要改变。这其中对前人曾经有过的思路、方法和路径进行必要的批判。再强调一下，这种批判不是一味地绝对否定，而是要进行综合考察。这种考察往往是对前人创造的东西进行合理评价，特别是对于那些曾经产生过成效的因素给予必要的肯定。这种肯定不是单纯的夸赞和欣赏，而是寻找出那些合乎实际与合乎理性的因素，并要给出必要的证明。后面的批判就需要考察出其中的缺陷与不足。如果需要再进一步，就需要提出你所认为的进一步提高或者改进的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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