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亚夫：上海滩大亨 “黄金荣扫大街”真相

 

上海三大亨，右1为黄金荣

 

中共“一大”召开时，是谁指使密探程子卿直闯会场？是上海法租界巡捕房华人督察长黄金荣！此人号称上海滩大享，青帮大佬，出行时有八个安南巡捕左右保镖。上海解放后，“换了人间”，昔日八面威风的黄金荣被军管会军事专员杜宣责令扫大街，一时黄金荣落魄扫大街的照片传遍海内外。

 

近日笔者翻检当年采访笔记，1992年11月6日我应《杂文界》杂志之约，采访沪上杂文名家，曾往泰安路其府上采访杜宣，当时杜宣向我披露了当年责令黄金荣扫大街许多细节，诸如为什么要责令黄金荣扫大街？以戏剧著名的他为何会受命而往？具体责令经过，以及黄金荣扫大街的社会反响等等。采访回来后我写了篇《晚晴斋里的对话——著名戏剧家杜宣先生印象记》，刊于1993年第二期《杂文界》，主要介绍了他的杂文创作经历和创办《杂文》杂志的经过。当年对于杜宣责令黄金荣扫大街，我还作了补记备用。如今重看采访笔记，恍同一根火柴，照明了暗室，那一幕跃到眼前。

 

 

笔者采访杜宣

 

一

 

黄金荣，祖籍浙江余姚，1868年生于江苏苏州。 早年在上海城隍庙萃华堂裱画店当学徒，1894年，26岁时进上海法租界巡捕房做巡捕，1918年，50岁升为警务处唯一的华人督察长。他黑白能吃，勾结帝国主义、官僚、政客发展封建帮会势力，开设屠场，操纵赌博，成为上海青帮最大的头目，与张啸林、杜月笙并称“上海三大亨”，门徒多达1000余人，势力遍及全国工商、农矿、文化各界。1927年4月组织中华共进会，参与“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屠杀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1928年辞去法租界巡捕房督察长职务，被蒋介石任命为国民政府少将参议、行政院参议。抗日战争时期，在上海拒绝日本侵略当局要他当维持会会长， 称病隐居。上海解放前后其帮会活动有所收敛。

 

其实，对于上海的帮会人物，如何做好其工作，为我所用，我党在上海解放前夕，已有明确的方针，即只要他们不捣乱，不干扰上海解放后的社会治安，老实接受改造，就不动他们。特别是对于黄金荣、 杜月笙这样的帮会头面人物，“观察一个时期再说”（刘少奇语），其目的是“努力使上海不乱”（ 周恩来语），这对解放初期上海社会秩序的稳定，对恢复上海经济发展有利。

 

著名作家沈寂在《大亨》一书中写到：上海解放前夕，蒋介石曾在复兴岛秘密召见杜月笙，威胁利诱他去台湾。结果他第二天找黄金荣商量，黄金荣是这样回答的：“到台湾去？我今年已经82岁，连上楼梯的劲道也没有，还能飘洋过海去台湾？” 杜月笙同情地点了点头，然后又劝他说：“不过，你我留下也不太平，共产党不会放过我们的。”

 

黄金荣闭上眼睛，胸有成竹地说；“当初，日本人打上海，我也没走，还不是应付过来了？这一次，我已准备好了，反正只有老命一条，与其横死在异乡客地半路上，还不如安葬在上海黄家祠堂！”

 

黄金荣这样回答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有人给他吃了定心丸。原来时任淞沪警备司令的杨虎找过他，对他道：“你不要怕，只要你以后跟共产党走，对方可以既往不咎。”杨虎是黄金荣的老乡，时任国民政府监察委员，解放前夕他拒绝去台湾，起义投诚共产党。根据地下党的指示，杨虎受命稳住上海帮会头子，积极做黄金荣的工作，争取他留在上海，将功赎罪。黄金荣知道杨虎当年“四•一二”时，跟随蒋介石，对共党人大开杀戒，如今放下屠刀，还能立地成佛，黄金荣当然相信他，于是留在了上海。

 

人民政府说到做到，上海解放后果然没动黄金荣，让其过了二年逍遥自在的生活。1951年4月进行了全市规模的镇反，公安局一举清除了一万多个各类特务和反革命分子. 其中就有一直倍伴在黄金荣身边的黄公馆管家程锡文和“大世界”经理丁永昌。因此人民群众纷纷要求惩治黄金荣。在这样的情况下，上海市人民政府出面召见黄金荣，向他说明既往政策不变，但希望他能写“悔过书”公开登报，向人民谢罪，以争取市民原谅。1951年5月7日，黄金荣口授龚天健代笔，写下《悔过书》，送交上海市政府。1951年5月20日，上海《文汇报》、《新闻报》等报在头版醒目地位刊出了《黄金荣自白书》，黄自称“自首改过”、“将功赎罪”，“请求政府和人民饶恕”云云。文新集团资料室钱剑文先生根据大数据，为我找到了70年前的那份《文汇报》，《黄金荣自白书》果然赫然在目。

 

 

黄金荣自白书（原稿）

 

二

 

黄金荣的“自白书”，其实就是他的“忏悔录”。在“自白书”中，黄金荣回顾了自己早期的经历及其“发迹”过程。对于为何留在上海，他这样“自白”：“解放前不多时，杜月笙来劝我到香港去，我因为年纪太大了，况且差不多廿多年没有做事，又不问事，专心管理大世界与黄金大戏院的事情，所以没有答应去。“

 

谁知这份一千多字的《黄金荣自白书》刊出后，结果非但没有平民愤，反而引出更大的风波，人民群众的举报信、揭发信像雪片一样飞向上海的有关部门，有些人甚至喊出了“黄金荣罪大恶极！”“黄金荣可杀不可留!”的口号 ┄┅

 

 

黄金荣自白书

 

有一封以“大世界”全休艺职员的名义写给报社的信这样说道：“黄金荣在本市恶势力的雄厚以及他的名声与地位无人不知，至于他的为人，是以媚上欺下称长，假仁假义假慈善是他的作风，唯利是图而不择手段是他的本性。多年来他主（指）使他的心腹榨取我们的血汗、剥削我们的自由，并用种种手段威胁我们不许声张。现在我们实在被压得透不过气来，现在我们为着要生存，特将我们遭遇的痛苦诉之于后。” 信的后面历数了黄金荣的种种劣迹和历史罪行。

 

怎么办？民有所呼，我有所应。以陈毅、潘汉年为代表的上海市军管会经过周密考量，综合分析，认为对黄金荣不必抓，但要警告一下，决定派杜宣到黄公馆当面训话。

 

在我的脑海里，杜宣虽然也写杂文，但一直以戏剧闻名于世，曾任上海戏剧家协会主席，那天我曾经就此问过他，我笑着告诉我：我当时是上海市军管会军事专员，主要从事政法、公安工作。原来出生于1914年的杜宣，不仅是著名剧作家、散文家、诗人，而且还是我国隐蔽战线上的一名出色战士。他原名桂苍凌，江西庐山人。1932年在上海中国公学读书时入党。1933年参加左翼戏剧家联盟。同年9月赴日本留学。抗战爆发前夕回国，在武汉加入战地服务团。1943年，他奉周恩来之命打入国民党特别部任上校宣传科长，曾任《群报》和《评论报》总编辑；1944年，曾孤身带领两位美国军事情报人员，冲破封锁线，完成了为中缅印战区美军总司令史迪威将军在中国东南沿海选择登陆据点的任务；他曾参加过解放上海的战役，领导侦破了美国中央情报局远东情报站在上海的魏克特间谍案，这是解放军进入上海后，破获的第一桩涉外要案；他曾代表中共接管国民党保密局的“东方研究所”（即后来的国际政治研究所）；他曾策反国民党保密局要员少将邓葆光，追回了“东方研究所”7万册珍贵的孤本善本等。他的儿子桂未明2014年在《劳动报》也回忆到这些事迹。而当时杜宣，受中央社会局李克农委派来上海担任上海市军管会军事专员，接管国民党伪国防部保密局的情报机关“东方政治经济研究所”，为保卫新生的红色政权而奋斗┅┅

 

当时 黄金荣家上上下下20多口人， 都住在原法租界龙门路均培里一号黄公馆内。这是黄金荣发迹后造的一幢三层洋房，内有大小几十个房间。黄的居室在二楼东端，附近房屋大多由他的门徒租住，可以互通声气，方便走动。除夏天避暑到坐落在漕河泾的黄家花园（今桂林公园）住一段时间之外，平时黄金荣一直居住于此。人民政府当时还允许黄金荣照常经营他的产业，如大世界、黄金大戏院、荣金大戏院等，每月都有一笔不菲的收入，足够其平时花销。

 

那天，杜宣率领一队解放军，包围了黄公馆，把它前后围了个水泄不通。杜宣带领几名解放军，威武地直闯二楼黄金荣居室。黄金荣这几天本来就惶惶不可终日，现在看到解放军这阵势，以为是来抓捕他的，吓得脸色大变。别看他年轻时威风八面，别看他平时作威作福，当身着军装的杜宣在他面前一站，叫他站好听训时，昔日的上海滩大亨、青帮大佬竟吓得尿湿了裤子。

 

杜宣还谈到两个细节：我进去时，看到黄金荣的徒子徒孙，一律光头，分立两边，当时五六月份，天气还是蛮热的，他们一律身着对襟的中式衣服。杜宣当时对我说：上海青帮一律剃光头，蒋介石拜黄金荣为先生，这可能是蒋介石以后理光头的一个原因。

 

再说杜宣当时厉声宣读了“只准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的通告后，正色对黄金荣说：“现在有一个任务摆在你面前，你可以凭借这个任务将功赎罪，让人民原谅你之前的所作所为，你愿意吗？”黄金荣听到他这么说，当即回答：“我历史上作恶多端，现在政府对我从宽处理，我一定重新做人。”并表态说：“要能得到父老乡亲们的原谅，让我黄金荣做什么都成！”于是杜宣责令黄金荣次日起到自己的产业——地处西藏中路、延安中路口的大世界大门口扫大街！

 

于是就有了昔日大亨黄金荣当众扫大街的情景！

 

 

黄金荣扫地

 

三

 

平心而论，责令黄金荣扫大街还是一件人性化的事情。根据黄金荣历史上的罪行，那真是“作恶多端，罪大恶极“，民愤极大，就是枪毙他也不为过。但鉴于他后期坚持不为日本人做事，开办难民所救济难民，做了一些有益的工作，最后又听从我党的劝告留在大陆，现在责令黄金荣扫大街，不是要他的老命，而是给他个警告，杀杀他的威风，平平民愤。黄金荣对此心知肚明，正如他自己所说“要能得到父老乡亲们的原谅，让我黄金荣做什么都成！”因此他积极配合。你看照片上，黄金荣在大世界前，手握长柄扫帚，当街站立，虽老态龙肿，却也像模像样。其实，这也是象征性地惩罚一下，过几天就取消了。有网友指出，那“3514”垃圾车中，空空如也，很可能当时是摆拍而已。

 

“黄金荣当众扫大街”的新闻，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成为当时上海市民的热门话题。对于解放后翻身当了主人的广大市民来说， 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长了人民的志气，灭了敌人的威风，流氓混混再也不敢为非作歹，社会治安得到好转，广大人民也纾解了怒气。黄金荣本人也得以过关，平安地度过余生，活了86岁。在沈寂的《大亨》最后一节《大亨末日》中，这样描写黄金荣的晚年心景：“他没有想到，比他年轻二十岁的杜月笙竟死在他之前。在三大亨中，张啸林当汉奸遭暗杀，横死不得善终，杜月笙跟随蒋介石，颠簸流离，魂断异乡。只有自己，出道最早，经过几个朝代，却能安安稳稳活到今朝。悼念死者之余，唏嘘中也不禁暗自欣慰。”

 

“黄金荣扫大街”的新闻不胫而走，也传到了海峡对岸，远在台湾的蒋介石听说这一消息后，不得不佩服陈毅的做法，从嘴里嘣出这样一句话：“陈毅果真厉害！”

 

（作者系昆仑策研究院特约研究员，上海作家协会会员；来源：昆仑策网【原创】，本文原载2023年第四期《上海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