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水周：我佛慈悲，一切罪恶假汝而行！

 

一

 

由台湾新生代导演黄信尧执导，于2017年上映的影片《大佛普拉斯》，以其对当今社会底层的深切关注和对台湾社会病灶的针砭，成为台湾影坛杀出的一匹黑马，荣获第37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两岸华语电影奖。

 

在当今台湾深度西化的文化意识语境下，《大佛普拉斯》意蕴指向吻合台湾社会现状，在人们心里激起共鸣。它向观众昭示，今天的台湾社会就是一个病入膏肓、无可救药的社会。

 

二

 

全长140多分钟的《大佛普拉斯》，剧情很生活，很直线，正是这种生活纪录式表现方式，予人以还原真实生活的艺术感染力。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影片通过貌似简单、近乎枯索的情节，苦心孤诣、一线穿珠地埋下解剖社会的伏笔，通过角色对白和旁白，完成自己的本质诉求。

 

从这部影片中，我们看到的由权贵、企业家、穷人三个群体构成的台湾社会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社会？

 

影片中代表政治权贵的，一个是高委员，一个是副议长刘三城。说他们是披着庄严政治外衣，一肚皮男盗女娼的政治流氓，一丁点也不贬损他们。尖嘴猴腮的高委员，凭借街头暴力运动上位，一路爬上国会议员的宝座。他为影片主角、靠制造佛像暴富的企业家黄启文谋取了一单大买卖——铸造护国法会上供奉礼拜的大佛。就在黄启文陪同他检查大佛铸造工程进展情况的工场，众目睽睽之下，他的一只精瘦下流的手，一直在紧挨身旁的助理兼姘头瓦乐莉鼓突的屁股上游走、掐捏。

 

而相貌体格与高委员形成强烈反差的壮硕彪悍的副议长刘三城，配着眼镜的国字脸一派威风官仪。正是这个身居高位的“父母官”，在涉及有利益勾连的金主好友、慈善企业家黄启文杀人凶案上，肆无忌惮地徇私枉法、横加干预。

 

当负责办理此案的警员顺仔在已掌握大量证据的情况下，对“叶女士”失踪案讯问黄启文，心怀鬼胎的黄启文仓皇失据、破绽百出关键时刻，刘三城议长裹挟顺仔的顶头上司分局局长前来救驾。就在操持人间正义之剑的警局里，“城池”已破、缄口无言的黄启文故作镇定，分局局长对雷霆震怒的刘议长诚惶诚恐，唯唯诺诺，只求尽快息事宁人，遭踹“窝心脚”的顺仔愤懑不平。伴随张牙舞爪的夸张姿式，刘议长排山倒海气势压倒一切，口里喷出的唾沫星子随着咆哮的粗口飞溅，他向像狗一样向自己摇尾乞怜的分局长和警员顺仔激愤陈词：“我们启文董事长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做那么多善事，菩萨一样心肠的人，你们竟把他带到这里来糟蹋！我们启文董事长在社会上出钱出力，无钱读书的孩子，他拿钱给人去读书；出殡没棺材的人，他买棺材给他。这样的大善人，你们竟这样糟蹋他！”

 

对局长立马停止讯问黄启文并放了他的几乎是央求的暗示而面露不满神色的执拗顺仔，刘三城的手指几乎戳到他的鼻子上，气势凌厉地教训他：“你如果像这样在社会上打滚，要不了多久，你坟墓上的草要长老高了！”

 

最后，刘三城在吊着黄启文的膀子离开警局时，再次警告顺仔，“要搞清楚社会规则，得懂分寸一点”，同时，居高临下威严地告知分局长：“下礼拜去议会罚站。”而分局长立马毕恭毕敬地谦卑地迭声回答 “是、是、是……”

 

三

 

影片中最吸睛、最能聚焦反映台湾政商勾连和堕落社会龌龊场景的，是由高委员、刘三城议长、文化局长和葛洛伯文创中心董事长黄启文共同参与的浴池派对。池边，乐队奏乐助兴；池中，几乎全身赤裸的官员、企业家，被一群穿著三点泳装的陪侍小姐婀娜的胴体拥簇，令人自然联想到“酒池肉林”这个成语。

 

刘三城议长不无炫耀的逐一介绍莅临嘉宾后，竟以“江湖袍哥”自居，不无仗义地爆出“兄弟”之间互相勾结牟利分赃的黑话:“我平时针对别人都是拿四成，因为大家（特指在场的）是朋友，我只拿三成而已。”而在刘三城饶舌的整个过程中，黄启文始终同一位小姐蛇一样的胴体紧缠在一起，淫声浪语萦绕整个浴池。

 

四

 

影片《大佛普拉斯》核心人物之一，专门制作佛像的企业家——葛洛伯文创中心董事长黄启文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他是一个表面上披着慈善外衣，却暗藏蛇蝎心肠的流氓、恶棍，他并未在制作佛像过程中沾染一丝慈悲佛性，他的内心世界是与佛教宗旨背道而驰的自私、狡诈、凶残，无可救赎的荒芜、空虚，人格扭曲，精神变态。

 

黄启文这一画像，在影片中另外二个主要人物偷看其行车记录仪过程中，表现得一览无余。在黄启文五彩斑斓的富人世界里，无不充斥着肮脏下流的东西。他弃置远在国外的妻子，像一头配种的公兽，没日没夜地猎取、玩弄各类女性，车里、宾馆、野外…… 到处留下他风流印迹。对玩腻了的女人，他弃之如敝屣，玩女人之于他，就像穿在身上的一件附了魔法、脱了一层又一层、永远也脱不完的衣服。他将从佛界赚来的钱，恣意制造人间罪恶，疯狂填充他永远也填不满的一己欲壑。

 

在金钱主宰的社会里，黄启文深谙适应之道，那就是金钱加夤缘加狡诈加凶狠，是包括杀人越货在内的一切罪恶的通行证。现实人类社会无论怎么用虚伪漂亮的道德加以美化，但实事上就是一个一切皆可用金钱衡量和交易的尘俗世界。他喜欢年轻貌美的女人，而女人希图他的金钱，以彼此各取所需缔结交易的纽带，是最简单明了的市场公平法则。他和风尘女Puta鬼混是交易；他玩弄大三女学生欣蒂，在攫取对方青春肉体同时，对方向他索要出国留学学费，同样是交易。而当为他牺牲了女人一生中最宝贵的青春年华后，被他一脚蹬掉的已入不惑之年、人老珠黄的昔日情人叶女士对他纠缠不休，索要经济补偿时，他打破了金钱社会交易规则，用最野蛮的手段——掐脖子、揪住头发往车头撞击、用材质坚硬的大佛残臂砸，将老情人“超度”到另一个世界去了。而予观众巨大心理震撼的是，除了车上拤脖子致使叶女士窒息外，后面二项连贯的致命暴力，都是凶手黄启文在为护国法会铸造的尚未完工的大佛前施行的。惨淡的灯光下，慈眉善目的大佛营造的宗教静穆神圣氛围，与现场佛像创制者——一个在披着佛光的人间恶魔制造的血腥屠场的恐怖场景，冰火难容地掺和一处，撕裂人们对于善与恶的传统认知，难辨眼前这一幕，究竟是天堂净土，还是地狱魔窟。

 

而更加荒诞、辣眼的是，黄启文选定的藏尸地方正是大佛中空的法身。——他原本以为在同叶女士约会的“老地方”，于车上已经把她掐死了，所以将她的“尸体”装入后备箱，径直拉回工场，准备直接将尸体从尚未安上佛首的大佛颈腔塞进去，但没料到只是一时窒息的叶女士苏醒过来，从后备箱里爬了出来，害得他又劳筋动骨地折腾一番。

 

黄启文杀害老情人叶女士，打破了金钱世界游戏规则。可以想见，他必须以付出更大交易成本来弥补自己的“越轨”行径，在更大的高一级的社会平台上，凭借豺狼的凶残和狐狸的狡猾，以刀口舔血的亡命兽性来建立新的“交易”平衡。刘三城议长径奔警局“捞人”，影片核心人物肚财“车祸”死亡，乃至藏匿在护国法会上端坐圣坛的大佛金身里的叶女士尸体，都为此埋下了伏笔。

 

五

 

影片另外两个主角——肚财和菜埔，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最边缘的穷苦群体的代表。孤身一人的肚财靠捡破烂为生，为黄启文工厂看门的菜埔与80岁高龄的老母亲相依为命。穷人的世界是贫乏、枯燥、冷峻的黑白色调，他们似乎被当今科技高度发达的商业化社会所抛弃，在与现代文明绝缘的另一个世界卑微地苟延残喘。他们寄生、浮荡在繁华城市某处阴暗旮旯或城市边缘废墟，靠干在现代文明人看来最原始、最低贱的活儿维持生存，捡喝别人喝剩的饮料，捡吃过期的面包、咖喱饭等食物，缺少亲情，没有爱情。他们出现的镜头里，大多是下雨天，晦暗沉重的阴霾与老天泣下的冰凉泪水，构成他们生存状态的大写意。他们在风雨中为基本生存奔跑，像蝼蚁一样在烈日下负重前行。

 

生活的长期重压，导致他们身心疲惫、麻木，“对他们来讲，不论是出太阳还是下雨，都会有困难。因为光是生活里面，就有解决不完的困难。社会常常在讲要公平正义，但在他们的生活之中，应该是没有这四个字。毕竟光是要捧饭碗就没力了，哪还有力气去讲那些有的没的。”

 

最为可悲可叹的，并不在于他们苦难的生活，而是他们自我社会地位的默认，以及与之伴随的深浸骨子里的在强权、邪恶面前需要正义呐喊的时刻表现出来的委琐和软弱，还有自甘堕落、不可救赎的卑微的灵魂。

 

人过中年的肚财除了长年累月风雨无阻捡破烂外，业余时间不是玩夹娃娃自娱，便是在废品堆里搜寻一些黄色杂志同好友菜埔分享，从中寻求在现实世界不敢奢望的本能刺激。后来，这一刺激感官的触角竟延伸到两人通过窃看黄启文车上行车记录仪，偷窥其糜烂的多彩世界。但令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竟从记录仪中意外的看到黄启文杀人一幕，而正是他们不应看到的这一幕，将他们推下万劫不复的深渊，——从不喝酒，也无钱喝酒的肚财，平生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被车撞死在一条地处偏僻的圳沟里，那辆常年与他形影不离的拉破烂的三轮车同他一起翻倒在沟里。警方在肚财身上验出很高的酒精值，证实他是因醉酒遭遇车祸。

 

对于肚财这一貌似铁定的死因，影片旁白意味深长：我们听到的大部分是喝酒醉的撞死人，肚财应该是中华民国在台湾少数喝醉酒被撞死的。

 

而另一个“黄启文杀人案”知情人——肚财的好友、老实巴交的菜埔，经过黄启文一语双关、夹枪带棒地恫吓、威胁，早已成惊弓之鸟。在得知肚财死讯后，悲痛之余，惶惶不可终日，预感到自己必将同肚财一样被黄启文杀人灭口。对于菜埔来说，这个只认金钱的世界，如果硬要讲人与人之间的温情，那么除了已被黄启文害死的好友肚财外，就只剩与他血脉相连、令他始终放心不下的年迈多病的母亲，——这是维系他活在世上的唯一精神支柱，也是他于人间唯一的牵挂。

 

为防万一，他想将母亲预先托付给他唯一能想到的托付的人——本家小叔照看。

 

菜埔特地买了两根菜瓜去叨扰小叔。年轻时不务正业、晚景恓惶的小叔靠经营路边眼镜摊为生，贫穷的境况与狡狯的劣根，掺杂冷酷的世风，早已滤掉、扫尽小叔对亲朋、对社会一切与金钱无关的温情，他仅视亲侄子菜埔为给他带来生意的一个顾客，说菜埔戴的眼镜与他两眼近视度数不匹配，拚命地向他推销眼镜，那架式，恨不能侄子将他挂在一面板壁上的各色眼镜都买去。在他机关枪似地世故而娴熟地向菜埔推销眼镜期间，只要菜埔偶尔嗫嚅的提及母亲，便被他厌烦地把侄子的话头堵回去。

 

小叔的恶劣态度，使菜埔知道自己将母亲托付给他的希望落空了；不仅如此，还倒贴三百块钱买了小叔的一付眼镜。

 

六

 

影片《大佛普拉斯》以政治、经济、社会为三维立体构建，向我们呈现一个与现代科技文明发展相悖的混沌、腐朽、没落的社会全景，它的整个大背景是一片令人沮丧的灰暗，看不到道德、正义的光明。

 

政客的上位靠的是凶狠与狡诈，其夤缘官爵的根本目的，是利用公权力永不停歇地填充自己永远也满足不了的饕餮私欲，飞扬跋扈的刘三城议长竞选时，配有其温文尔雅、笑容可掬亲民玉照的大幅帆布广告上，大书“一张票一世情”，只不过是掩盖其阴暗、歹毒内心的漂亮画皮。

 

企业家的成功，靠的是“抽头子”的流氓政客的照应、庇护，而企业家奋斗的根本目的是吃喝玩乐，其建立在金钱上的淫威，将人类动物兽性发挥到极致。留美归来、乐善好施、专事制作慈悲佛像的企业家黄启文，带给社会的，除了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慰藉、麻醉人们心灵的虚无的天国安抚外，就是罄竹难书的罪恶；而更加恐怖、令人绝望的是，其累累罪恶在被其用金钱买通的掌控国家运行机器的政客和法律的保护下，被严严实实地掩盖起来，且掩盖其罪恶的幕后黑手还在继续为他制造新的罪恶保驾护航。

 

影片在揭露企业家黄启文双面人格方面，颇费匠心。那个雨夜，黄启文将自己杀害的老情人叶女士的“尸体”拉回铸佛工场，在同意外还魂从汽车后备箱里爬出来的叶女士厮打过程中，被对方一把薅下套在头上的假发，暴露出丑陋不堪的秃顶。至此，影片导演成功向观众传递出自己想要传递的深意。正如黄启文在杀人后来到门卫室摘下假发威胁菜埔时所说：“这顶假发我戴了很多年，戴到我自己有时候都觉得这才是我的真发。我现在如果一天没戴它，整个人就觉得很不安。”这是黄启文对自己假面人生的坦陈。

 

“金字塔”式社会阶层架构固若金汤。肚财、菜埔们构成的苍白、贫瘠的塔基与高委员、刘三城议长、黄启文们构成的金碧辉煌的塔尖，宛如两条相隔遥远的平行线，在现实生活中，永远没有交叉点。底层向顶端的升进通道早被权贵、资本联手铸就的铁闸牢牢堵死。面对这样的一种社会现状，我们看不到肚财、菜埔们一丝富于血性的抗争，看到的只是宿命式的令人沮丧的委顿与丧失底限的堕落。饱经社会残酷拷打的肚财们对既在的社会法则坚信不疑，那就是“有钱就有效率，有背景就好办事，当一个人有钱又有背景时，大家就会和你博感情。”即使他们知道，社会上权贵、富豪们上位、成功“三分靠作弊、七分靠背景。”“敢做别人不敢做的，敢赌别人不敢赌的。”但他们也都只是在寻求鲁迅笔下阿Q式“精神胜利法”的自我安慰中，找寻由权贵、富豪们主宰的飞速旋转的现代文明社会抛出的残羹剩汁苟延残喘，这些滋养、熏陶他们肉体与精神的社会废弃“边角料”，成就着他们卑贱污浊的人生。

 

更为悲哀的是，即便是挣扎在饥寒交迫的社会底层的“蚁民”之间，也同样存在阶层意识，存在相互倾轧。对都市珠光宝气的 “彩色世界”从来是畏葸委琐的肚财，可以对更加胆小木讷的看门人菜埔颐指气使，随意爆粗口。它使人很自然地想起鲁迅先生对人性劣根无情鞭挞的那句名言,“弱者怯懦，却挥刀向更弱者。”

 

七

 

影片还通过肚财在捡破烂途中被警察执法的经典情节，深刻揭露了台湾文明法制社会令人作呕的虚伪。

 

由警方经过剪辑处理后提供给电视台独家报道影像内容完全背离案情事实，电视台案情报道标题是“男子精神不稳，遇警企图攻击”。内容称，一名中年男子开的一辆载着大量来历不明物品的货车，引起警员注意，警员依法阻拦盘查，没想到竟遭到该男子攻击，最后两名警员合力制服该男子，将他带回警局进行侦讯。而实事是，正在巡逻的警员发现肚财装载垃圾的车没有车牌，要当场扣押，并要将肚财带回警局讯问。眼看自己赖以谋生的唯一工具就要被警察没收了，肚财情急之下，一边哀求警察：“警察大人，您这样不好。”一边本能地伸手阻拦，双方推搡起来，很快，两个凶悍的警员制服了干瘦的肚财，给他戴上了冰冷的手铐。

 

从熟稔执法条文、执法程序的警员口里，正气凛然飞出的一长串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人们耳熟能详的职业套话中 ，我们听出无尽的弦外之音：“我们现在要以妨碍公务罪将你逮捕，你有权保持缄默，我向你问话你可以不回答。你可以请律师保障你的权利；你如果是低收入户、中低收入户、原住民，可以依照法令请求法律援助。”

 

八

 

影片《大佛普拉斯》从头到尾让人看到的，是整个社会一潭肮脏腐臭的死水，几乎看不到一丝能够搅动历史波澜、催人奋进的生机活力；如果硬要说铁板一块的僵化社会体系蕴含有一丝希望，那么它或许表现在片尾盛大、庄严的护国法会上。在荟萃一堂的虔诚僧众的祝祷声中，佛堂里凭空卷起一阵诡异的疾风，吹灭如繁星匝地的祈福油灯，端坐中央的大佛金身发出令人惊悚的爆裂的异响。——它无疑是影片制作者欲表现的一种神谕，从狭窄的唯心范畴看，它不过是死者冤魂不散，借护国法会鸣冤的恐怖气氛渲染，借此获得更为浓重的悲剧和宿命论艺术效果；从历史的、社会的，甚至政治制度的广阔视域，跳出因果佛门唯物的看，它何尝不是深埋地下的炽烈的岩浆喷涌爆发的先声，这个腐烂的社会因之而觳觫不安。

 

作者：彭水周  来源：昆仑策网【作者来稿】（图片来源网络 侵删）